凱倫貝克提著提琴盒,回到了住處的玄關。像往常一樣,今晚的演奏會平靜地完結了,沒有任何的特別之處。凱倫貝克也仍舊連一張聽眾的臉龐都記不住,安詳的、平靜的……生怕打擾裡面正在熟睡的人般攝手攝腳地打開了大門,迎面卻看見了那個面上刺著鳶尾花飾的男人。
「……這麼晚了,你還在等我麼?」配合周遭的空氣把聲音壓下來,凱倫貝克柔聲地問道。揚起了好看的微笑,卻像是隔了層薄紗一樣的笑容。
快要進入睡眠狀態的神智在聽到純熟的叫喚聲時回復清醒,柯布張開眼睛,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略為單簿的身影即使不用燈光的幫助他也知道對方是誰。
柯布打著呵欠,沒有回答凱倫貝克的問題,僅僅向對方勾勾手指,示意對方過來。就在凱倫貝克走到自己面前的時候,他快速地向對方伸出手用力拉住自己的方向,在出奇不意的情況下,順勢把凱倫貝克擄入自己懷中,他抵著對方的耳邊輕問道:「不然我在等誰?反倒是你,回來得比我想像中晚呢。」
「……撒嬌嗎?真難得。」瞇起了雙眼,週遭的溫暖使自己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酒會的時間比想像中長,所以晚了一點回來。」輕描淡寫地撒了個謊,這對凱倫貝克來說是個仿若呼吸般簡單的事情,但每一次每一次在柯布面前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內心就會像是被扎了一針一樣刺痛。最後貪戀地輕蹭幾下之後,拍了拍柯布的背,示意對方放手,再被抱著的話就會沉淪在這種連沖澡休息都會忘記的幸福感裡了。
「哼,是嗎……」在凱倫貝克的頸邊再窩了一會才把對方放開。柯布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凱倫貝克要為晚歸一事而對自己說謊。直覺告訴他,凱倫貝克沒有對自己說實話,一直以來他晚歸原因依舊是一個迷。雖然柯布覺得每一個人也應該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也感到好奇,只不過凱倫貝克不打算說的話,他也沒有要強迫的打算,只好拍拍對方的面額說:「這次我就信了。下次要晚回來的話,早一點告訴我,待我留夜宵給你。」
凱倫貝克一直都對柯布留給自己的空間抱著兩種非常矛盾的情感。既為了他不再追問下去而鬆了一口氣,但也對於柯布到底知道到什麼程度而覺得不安,不過如果這樣的相處、這樣的日常可以繼續下去的話,沒有別的東西比這件事更令人滿足了。所以關於這一點、凱倫貝克亦不打算探究下去。「謝謝…你也早點休息吧。」他輕聲地道謝,點了點頭,就把提琴盒放在往常的位子上朝浴室的方向走過去了。
盯著凱倫貝克離開的背影,直到對方完全走進浴室以及聽到沖洗的聲音後,柯布才放下緊繃的神經舒了口氣。同時間,一尾全身紫色的小魚由柯布的身後靜悄悄地憑空浮出,圍繞著他的身邊,在半空中遊走著。柯布就這樣看著小魚的數量由一條在增加至五條,喃喃自語地說:「秘密,嗎……?」一個可以自由進出異空間的異能者,這也許是他最大的秘密了吧?沒想到凱倫貝克會在這個時間回來,嚇得他把這上小魚通通藏在身後,免得被發現了。
本來休閒地在柯布身旁游走的小魚們一瞬間好像發現了甚麼似的,一下子全部往同一個方向衝過去,不約而同地對著凱倫貝克的小提琴盒張牙舞爪,一附想把這個琴盒吃下肚的樣子。
小魚們的反應這挑起了柯布的興趣,看來凱倫貝克一直藏起來的的秘密,和這個看似平凡的琴盒脫不了關係。
「喂,你們別把它吃了。」預測到小魚們的行動,柯布先一步開口制止牠們,免得牠們把這個琴盒吃了。「回去吧,散步時間結束了。」無視小魚們一臉失望的表情,柯布命令牠們回去異空間待著。目前為止他還很滿意和凱倫貝克的關係,不希望因為一個小提琴而產生變化。
「凱倫貝克,你還可以帶給我甚麼樂子呢?」
*
快速地沖過澡後走進了寢室,單薄的身體只被浴袍包裹著,毫不在意地露出了胸前的大片白皙皮膚於柯布面前。把毛巾放在頭上,拭擦著沾滿水珠的紫色短髮。現在的他只想好好地待在戀人身邊,把精神放空、什麼都別想。在這個想法的驅使下,凱倫貝克等不及頭髮乾透就一下子鑽進了被窩。
「唔嗯……」安下心來,不自覺地發出了有如貓喵般的聲音,雙手抱著枕頭整張臉都往裡面陷了下去。和自己渡過了無數夜晚的床非常舒適,除了本身的材質外、旁邊睡的人也是一個原因。
「頭髮乾了才上來。」早就躺在床上另一邊的柯布輕拍凱倫貝克濕漉漉的頭顱說:「你這個習慣快給我改掉,明天早上一定會頭痛的。」多虧這個奇怪的習慣,他每隔幾天就要把凱倫貝克睡過的枕頭連同枕袋拿去清洗一次。抬起手,把手指伸入凱倫貝克的髮絲之中亂抓一把,濕淋淋的感覺充斥在柯布的手指間,他不滿地嘖了一聲:「快起來,我先替你弄乾再睡。」說著就準備坐起身去拿吹風機。
「嗯……」慵懶地爬起身,扯著柯布的衣袖輕蹭。可能是太喜歡柯布撫摸的觸感才養成了這個習慣,凱倫貝克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不經意的、不自覺的,想要把和對方的距離拉得更近。讓身體挨近,上半身湊上柯布的手肘,水氣使得凱倫貝克的神情朦朧而且難以捉摸,紅暈因為上升的溫度而爬上了那張細緻漂亮的臉龐。「不用吹風機也無妨……在頭髮風乾之前一起來做點別的事也可以…」張開唇瓣,在柯布的耳邊低喃著。
柯布挑起眉盯著凱倫貝克這付充滿邀請的模樣看。過了一會,柯布提起另一隻沒有被抓著的手,撫上凱倫貝克的臉頰,低笑說:「比如呢?」在說話的同時,一邊把手指移向凱倫貝克的唇邊,在附近游走著。對上這對像貓咪一般的眼珠子再加上一臉享受著他撫摸的表情,柯布發現凱倫貝克總有辦法挑起自己的慾望,而他也總會如對方所願,畢竟他沒有拒絕的理由。正想進一步的時候,頓時想起了一件事:「啊,對了……我記得,你明天也有演奏會?」
「……啊,對喔。」腦海猛然浮現出明天早上……正確來說僅是數小時後的行程。再過幾個小時,他就必須離開這個寑室,出門前往市內最大的演奏會堂。這也表示如果忠於眼前慾望的話,他絕對會趕不及公演時間前到達的。想到這裡,凱倫貝克放下了那誘惑的笑容,僅是抱著柯布的一隻胳膊,像得不到糖的小孩一樣撅著嘴窩在對方的懷裡。「真掃興……」
任由凱倫貝克抱著自己撒嬌,柯布一邊在思考。印象中凱倫貝克只有休息僅僅數小時,為什麼他感覺不到凱倫貝克疲累的樣子?難不成是……
「地點是……市內的演奏會堂吧?」記憶中凱倫貝克好像有提起過特別喜歡在這個地方舉行演奏會,當時他一臉沈醉的說這個地方最能夠令他有感覺,即使演奏三日三夜也不會感到疲累等等之類的說話。柯布一直以為凱倫貝克說的這是玩笑話,沒想到他現在真的一副完全不需要休息的樣子。嘆了一口氣,所以柯布就說音樂家們都怪怪的,區區一個場地還談甚麼感覺,在他的眼中只不過是提供表演的地方罷了。
「對對就是那個最大最大的演奏會堂!那個充滿古典氣息的演奏廳……兩層式建築和拱形設計,縱使只有一把小提琴那聲音都豐富得令人沉淪……」伸出了雙手,在空氣中比劃出一個寬大的空間,興奮地向柯布訴說著對會堂的感覺「明天有一個資本家把那個會堂包了下來,裡頭全都是那圈子的人,這樣我就可以盡情地演奏……」語句突然停歇、凱倫貝克轉過身來,把手環在柯布的腰上,臉埋向柯布的胸口。把聲音放慢,透露出前後對比強烈的語調。
「所以我想我得睡了……我去把頭髮吹乾……有點睏了。」似乎是沒有了興致睡意就開始襲來了,凱倫貝克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放開柯布就往床邊的櫃子去尋找吹風機了。
上一秒還是興致勃勃下一秒卻失去興趣,凱倫貝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真是一頭任性的貓。」柯布帶著笑意地說,他先一步把吹風機遞到凱倫貝克的手上,順勢把對方趕下床去吹頭髮。然後稍微整理床舖,待這只任性貓一會回來睡覺。
其實柯布並沒有忽略剛才凱倫貝克態度的轉變,預感告訴他,馬上他就要知道凱倫貝克一定藏起來的秘密。「看來這個場地,會是其中一個關鍵。」拿起放在櫃檯上的記事本,翻到其中一頁,裡面藏著一張門卷。
「讓我聽聽你的音樂吧,誰叫你一直不肯在我的面前演奏呢?」
「那個,柯布。」把頭髮吹乾後,凱倫貝克關掉吹風機、霎而轉過頭來,掛上了平靜的微笑呼叫著對方的名字。他有一種預感在心頭上湧現,使他忍不住向柯布詢問、他一直都知道答案的問題。「明天的演奏會,你不會來的,對吧?」在過往,凱倫貝克一定會得到肯定的答案,若果對方回答偏向另一邊的話,自己的心情又會否像現在這樣平靜呢?他不知道,視線對上柯布有些狐疑的目光,靜靜地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你還有空餘的票送我嗎?」哼地笑著,合上記事本,柯布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告訴凱倫貝克自己會出現在演奏會場,不論在買票的時候還是明天就要去演奏會的現在,他的出現算是給對方的小驚喜,他也很期待凱倫貝克在演奏會場看到自己出現時的表情。
「大演奏家,現在提醒你,你現在乖乖爬上來的話,還可以睡四小時。」
「既然你這樣稱讚我,我就勉為其難地認可你這個稱呼吧。」笑著放下吹風機,鑽到柯布旁邊的位置裡,滿足地蹭著枕頭慢慢進入夢鄉。
「但願你終其一生都不會聽到我的演奏……」這句話說在心裡,對奏者來說無比矛盾的情感,像是細絲一樣糾結纏繞,是凱倫貝克這輩子都解不開的結。
*
「人還真不少……」
柯布獨自來到演奏會場,在找到他的位置後馬上就在觀眾席坐下。「真該買VIP的。」說真的他開始後悔了,柯布嘆著說。他由大門口進來開始直到到達演奏會場的一路上,旁人的側目禮也夠他受了,現在他只希望明天的報紙上沒有他的名字。
「這是甚麼?」察覺到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一張卡片,柯布毫不猶豫地拿到手上看。精緻的卡片上寫著簡單的字句:
--就讓你聽聽,生與死之間的旋律吧。
「這到底……」在他豫惑的同時,會場的燈光開始轉為暗淡,有部份集中到舞台上。看來演奏已經要開始了。
凱倫貝克在聚光燈的照耀下走到舞台的正中心,在黑暗之中也清晰可見,那帶有自信的笑容、整齊低調的單色調禮服衣裝和點綴用的橘黃色蝴蝶結,是柯布從未見過的凱倫貝克、身為演奏者的凱倫貝克。
「歡迎大家的來臨。」
他張開唇瓣,和平常說話的聲音截然不同,就算不使用麥克風、觀眾席上的每一個人都清晰可聞。不是扯大嗓門的叫吼、而是在每個人的耳邊細語。餘音消散在空氣中之後,他停歇了一下,又說道。
「我是今天的奏者凱倫貝克,初次見面。相信不需要多餘的自我介紹和序言吧。我會為大家帶來最至高無上的幸福、引領到天國的旋律,不會辜負大家的期望,穩穩妥妥地把各位送至永恆的夢鄉。」
他從沒看清每一個觀眾的臉龐,對凱倫貝克來說只會是打過一次照面的人。於是他把小提琴放在肩上,琴弓落在弦邊,準備演奏在早就刻印在自己的身體裡的樂曲。
「請靜心欣賞。」
永恆的夢鄉?這到底是搞甚麼?還有剛才的卡片是甚麼意思?他走錯地方了嗎?腦海被一大堆問題充斥著,柯布甚至懷疑眼前的人不是凱倫貝克,只不過現在在舞台的這個人的身影、動作等等也在告訴他舞台上的這人,的確是凱倫貝克,這傢伙……難不成是加入了宗教集團嗎?
隨著演奏會的進行,柯布突然發現身旁的人出現異樣吸引了他的注意。
「啊啊……這就是………這就是!」身材稍胖的中年男子發出怪異的叫聲,身體開始抽搐,唾液好像不受控制地流出,落到看似高級的禮服上,最後甚至整個人由椅子上倒到地下,發出"咚!"的一聲。
「喂!你!」柯布上前扶起這個男人,發現他的表情非常異常……不,應該是興奮才對。
「天………天國的………音………樂…………」男人斷續地說著,吐出最後一口氣,最後好像滿足了一樣閉上眼睛。
「沒氣了……這到底……?」確認男人已經斷氣,柯布四處將望,沒有任何人為了這個男人的死而驚訝,甚至連動也沒有,只專心於眼前的演奏。
突然,一陣暈厥的感覺向他襲來。
啊啊……是靈魂充滿容器的感覺,是演奏這首絕世樂曲的舒順感,被詛咒的小提琴、被詛咒的樂曲,這些東西在凱倫貝克從人類變成惡魔的時候植根到他的心裡,像是毒品一樣侵蝕他的身體。
身為惡魔和奏者的自己必須以聽眾的靈魂和幸福感作為食糧賴以生存,可是這樣就必須使用樂曲殺死人類再把靈魂從中取出,本來認為是只能從殺手工作裡進行的作業,沒想到人類的思想已經扭曲到這個地步、像是來求死似的坐在這裡聆聽著凱倫貝克的樂曲、嘗試從那未接觸到的禁果、滿足那變態的慾望。
雖然這樣對自己來說也樂得輕鬆,但直到遇到了柯布。凱倫貝克從他沐浴著鮮血的身姿裡第一次知道害怕失去的感覺,心中暗暗發誓、絕對不讓這個人聽到自己的樂曲,就算相信著這對人類來說是至高的幸福感、就算相信著這對人類來說是最貼合生命終末的演奏,自私的惡魔被喚醒了身為人類的感情,對死亡的恐懼,對至親的人死亡的恐懼。
腦海雖然裡想著有的沒的,凱倫貝克的演奏沒有停歇過,他的音樂行雲流水,慢慢的靜靜的,是惡魔的呢喃,是帶領人們前往天國的禮樂,是把靈魂都要抽離的音樂。他把一直微垂的眼睛轉向大廳,從演出開始後第一次環視這個闊大的觀眾席,有一個身影使得他愣住了,暗紅色的襯衣…黑色的西裝…淡藍色的鳶尾花紋……
柯布?柯布怎麼會在這裡?柯布不可能在這裡!柯布不可以在這裡!
奈何已經開始的樂曲停不下來,渴望演奏和靈魂的身體停不下來。自信的微笑漸漸變得扭曲,視線朦朧了,看不清了。溫熱滑過了臉龐,可是沒關係,誰都不會看見,但正因為誰都不會看見,凱倫貝克一而再、再而三在心裡面吶喊著的聲音被惡魔的樂聲蓋過,誰都救不了他,誰都不會來救他。思緒從發熱的腦袋裡被抽離,他沒辦法再去思考了,只能夠繼續哭泣至演奏結束。
不要聽…把耳朵捂上……柯布…求求你…不要聽……
心裡再怎麼樣的叫,再怎麼樣的吶喊,對方都沒辦法聽見。
「這就是你的秘密嗎……凱倫貝克……」被小提琴的琴音弄得頭昏腦脹,連站立也感到吃力,柯布支撐著頭強迫自己保持著清醒:「還真是不得了啊,我一直以來睡覺的對象。」
原來凱倫貝克一直隱藏的秘密就是這個。隱藏作為非人的存在,偽裝著人類的樣子以收集人類的靈魂並以此為生的……存在。
「沒想到你胃口大得連我也想吞掉……」嘔心的感覺再度向柯布襲來,暈厥令他快站不著腳,這樣下去的話……會死的。
會死,會死的。
死了的話……?
取出一直隨身攜帶的小刀,柯布扯出一抹充滿自信笑容:「我會聽完的,直到最後一個音符為止。」
所以,別哭了。
「我可不是為了看你這個樣子,才到這裡來的。」手中的小刀,向空間劃開一條裂縫。
最後一個音節被奏出,演奏廳又回復了觀客進入前的寂靜。凱倫貝克從舞台直接跳了下來,顧不及有可能會扭傷關節,直直地往剛才看到柯布的方向走過去。明明走廊上的引路燈都看不清了,卻一眼就能在遍地的屍體裡找到那耀眼的深紅。
凱倫貝克半拖半跑地衝了過去,跪坐在地上,顧不得在週圍瀰漫著的血腥味,他伸手抱緊了男人不會再回應的身體,止不住從眼廊溢出的淚水、這些感情的載體染濕了男人的胸口……隨著凱倫貝克內心的悲痛,在襯衣上蔓延開來。
「都是我害的……一切都是我害的……」
低著頭,把臉埋進了他的胸口,感覺著尚未散去的餘溫,用平常撒嬌的方式蹭著。微微顫抖著的肩膊、哭紅了的金色雙眸,這時候的惡魔看起來是如此地渺小,僅僅只能夠用著人類的方式表達著哀傷。失去了的生命再也不會回來了,縱使男人的靈魂已經進入了自己的身體,凱倫貝克卻仍然眷戀著他的溫度、他的擁抱,這縱然是惡魔可以預料到的結果,卻是對他的戀情來說最悲慘的結局。
即使身處於異空間,柯布也能夠聽見,凱倫貝克猶如撕心裂肺的哭喊。
由西裝口袋處摸出煙盒,柯布抽出其中一枝煙,抱著從容的姿態開始抽起煙來,數隻居住在異空間的小魚形態怪物們,像歡迎似的在他的身邊轉出一圈又一圈地遊逛著。柯布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責怪凱倫貝克的意思。
這份失去的痛苦,迫不得以而做成的結果,柯布很清楚凱倫貝克沒有選擇餘地,他們都只不過為了生存。即使發現是所愛的人,也沒辦法停下可能會令自己後悔的行為。
隨著哭聲漸漸變少,柯布知道是自己應該出場的時間了,對凱倫貝克的懲罰就到這裡為止。呼出一口氣,把肺部的煙霧全數呼出,他抬著頭,看著煙霧徐徐上升。一邊取出小刀劃開異空間的出口,一邊扯起嘴角笑著說:「為了繼續在這個腐壞世界生存……嗎。看來,惡魔也是可悲的生物。」如同人類一樣,一旦產生了感情,就再也離不開這股曾經存在過的溫暖。
「我看看,你這是在抱著誰哭啊?」出現在哭哭啼啼的凱倫貝克面前,柯布笑著問。
聽到柯布的聲音,看向懷裡的屍體、再抬頭看向柯布,眼淚都哭乾了,聲音都沙啞了。在視野回復清晰以後,才確認到這個屍體不是柯布的,只是衣服的顏色相似,凱倫貝克就嚇得手足無措了。猛地放開了,再支撐起跪得有點發麻的膝蓋站起來。
「你…為什麼…會……?」
微張著嘴唇,瞪大了眼晴。難以置信地摸向柯布的臉,這熟悉的輪廓、這熟悉的溫度,是柯布沒錯,但根據演出的節奏、還有往常的現象,柯布會站在這裡是沒可能的。只要聽到那音樂,無論是誰都會死掉,無一例外。
「啊啊,真很可惜,我沒有死掉。」比起一陣串的解釋,直接用行動證明更為快捷而且有效果。為了證明自己所說的話,柯布抬起手,覆上凱倫貝克貼在自己臉上的手,讓他可以真真正正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不過,由手心處傳來這份獨有的冰冷觸感,讓柯布暗地裡鬆一口氣,眼前這個哭得眼皮發紅甚至全身都在發抖的笨蛋,還是自己熟悉……不是惡魔,而是作為戀人的,這個凱倫貝克。
「喂,別哭了。我好好的在這裡。」
「柯布……嗚…柯布……」
環上柯布的脖子,整個人貼到柯布的身上,凱倫貝克忍不住又流出了淚水。把臉埋在柯布的肩頭上,輕輕地啜泣。半是慶幸半是悲傷,當這個秘密被他知道了之後,本來最珍視的日常也會崩潰瓦解的吧?
吶,你現在知道了,我一直不願意為你拉提琴的原因。我的音色是為綑綁著我自己的枷鎖,我是滿佈著尖刺的詛咒,在你收緊臂彎的時候絕對會把你刺傷的。
所以……
「對不起……不過…為什麼……」
也是坦白的時候了,再隱瞞下去也沒有意思,而且……柯布低頭看著凱倫貝克,這個還在抖著的身體,已經不想再一次看見他的眼淚。他們之間已經不需要秘密了。
「我沒有聽到最後,嚴格來說。」把凱倫貝克拉由自己的懷中拉開,稍微讓出一些距離。柯布把手探入西裝內,摸索出他的『秘密』,一把平常可見的護身小刀。
「我能夠自由出入異空間,在失去意識之前,我躲進去這一邊了。」握起小刀,柯布以純熟的動作,用刀鋒在一旁的空間劃出一道痕跡,這條小小的痕跡在空中固定住,左右張開,形成了一個像出入口般的存在。由出入口處看過去,是連接去一個詭異的紫色空間。沒多久,數尾像小魚一樣的怪異生物,一隻接一隻地通過了這個出入口,出現在柯布及凱倫貝克的眼前。
「它們是我的武器,同時,我操縱著它們的世界。」
「也就是你進去避風頭了?」
「……」這個混帳,是故意的嗎?
「很抱歉,你的音樂,我不能夠聽到最後。最起碼現在不行。」他背負著的一切,不允許自己現在可以死去,所以他必須用盡方法令自己可以生存下來。柯布伸手撫摸著凱倫貝克的臉頰,把心裡的決定告訴對方:「總有一天,我會聽完的。現在就麻煩你要等等了。」
然後,我的靈魂將會永遠屬於你。
曾經哭得扭曲不已的面容終於抹上了笑容,凱倫貝克低聲地在柯布的耳邊悄悄地許下了願望。等到我們都對這個世界感到煩厭的時候、等到我們都對這個地方沒有任何眷戀的時候,就請你聽完我的樂曲,作為前往另外一個世界的輓歌。
在廣大的演奏廳裡,唯二站立著的人影交疊到一起,縱使人類的身體終會腐朽、終成屍首,樂曲把我們的靈魂牽引在一起。親上了柯布的唇,這是本次演奏會裡最後的謝幕。
我會等待,等待到你已經把一切準備好的時候,自由的音色,無論多少次都會讓你聽。
「……這麼晚了,你還在等我麼?」配合周遭的空氣把聲音壓下來,凱倫貝克柔聲地問道。揚起了好看的微笑,卻像是隔了層薄紗一樣的笑容。
快要進入睡眠狀態的神智在聽到純熟的叫喚聲時回復清醒,柯布張開眼睛,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略為單簿的身影即使不用燈光的幫助他也知道對方是誰。
柯布打著呵欠,沒有回答凱倫貝克的問題,僅僅向對方勾勾手指,示意對方過來。就在凱倫貝克走到自己面前的時候,他快速地向對方伸出手用力拉住自己的方向,在出奇不意的情況下,順勢把凱倫貝克擄入自己懷中,他抵著對方的耳邊輕問道:「不然我在等誰?反倒是你,回來得比我想像中晚呢。」
「……撒嬌嗎?真難得。」瞇起了雙眼,週遭的溫暖使自己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酒會的時間比想像中長,所以晚了一點回來。」輕描淡寫地撒了個謊,這對凱倫貝克來說是個仿若呼吸般簡單的事情,但每一次每一次在柯布面前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內心就會像是被扎了一針一樣刺痛。最後貪戀地輕蹭幾下之後,拍了拍柯布的背,示意對方放手,再被抱著的話就會沉淪在這種連沖澡休息都會忘記的幸福感裡了。
「哼,是嗎……」在凱倫貝克的頸邊再窩了一會才把對方放開。柯布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凱倫貝克要為晚歸一事而對自己說謊。直覺告訴他,凱倫貝克沒有對自己說實話,一直以來他晚歸原因依舊是一個迷。雖然柯布覺得每一個人也應該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也感到好奇,只不過凱倫貝克不打算說的話,他也沒有要強迫的打算,只好拍拍對方的面額說:「這次我就信了。下次要晚回來的話,早一點告訴我,待我留夜宵給你。」
凱倫貝克一直都對柯布留給自己的空間抱著兩種非常矛盾的情感。既為了他不再追問下去而鬆了一口氣,但也對於柯布到底知道到什麼程度而覺得不安,不過如果這樣的相處、這樣的日常可以繼續下去的話,沒有別的東西比這件事更令人滿足了。所以關於這一點、凱倫貝克亦不打算探究下去。「謝謝…你也早點休息吧。」他輕聲地道謝,點了點頭,就把提琴盒放在往常的位子上朝浴室的方向走過去了。
盯著凱倫貝克離開的背影,直到對方完全走進浴室以及聽到沖洗的聲音後,柯布才放下緊繃的神經舒了口氣。同時間,一尾全身紫色的小魚由柯布的身後靜悄悄地憑空浮出,圍繞著他的身邊,在半空中遊走著。柯布就這樣看著小魚的數量由一條在增加至五條,喃喃自語地說:「秘密,嗎……?」一個可以自由進出異空間的異能者,這也許是他最大的秘密了吧?沒想到凱倫貝克會在這個時間回來,嚇得他把這上小魚通通藏在身後,免得被發現了。
本來休閒地在柯布身旁游走的小魚們一瞬間好像發現了甚麼似的,一下子全部往同一個方向衝過去,不約而同地對著凱倫貝克的小提琴盒張牙舞爪,一附想把這個琴盒吃下肚的樣子。
小魚們的反應這挑起了柯布的興趣,看來凱倫貝克一直藏起來的的秘密,和這個看似平凡的琴盒脫不了關係。
「喂,你們別把它吃了。」預測到小魚們的行動,柯布先一步開口制止牠們,免得牠們把這個琴盒吃了。「回去吧,散步時間結束了。」無視小魚們一臉失望的表情,柯布命令牠們回去異空間待著。目前為止他還很滿意和凱倫貝克的關係,不希望因為一個小提琴而產生變化。
「凱倫貝克,你還可以帶給我甚麼樂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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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地沖過澡後走進了寢室,單薄的身體只被浴袍包裹著,毫不在意地露出了胸前的大片白皙皮膚於柯布面前。把毛巾放在頭上,拭擦著沾滿水珠的紫色短髮。現在的他只想好好地待在戀人身邊,把精神放空、什麼都別想。在這個想法的驅使下,凱倫貝克等不及頭髮乾透就一下子鑽進了被窩。
「唔嗯……」安下心來,不自覺地發出了有如貓喵般的聲音,雙手抱著枕頭整張臉都往裡面陷了下去。和自己渡過了無數夜晚的床非常舒適,除了本身的材質外、旁邊睡的人也是一個原因。
「頭髮乾了才上來。」早就躺在床上另一邊的柯布輕拍凱倫貝克濕漉漉的頭顱說:「你這個習慣快給我改掉,明天早上一定會頭痛的。」多虧這個奇怪的習慣,他每隔幾天就要把凱倫貝克睡過的枕頭連同枕袋拿去清洗一次。抬起手,把手指伸入凱倫貝克的髮絲之中亂抓一把,濕淋淋的感覺充斥在柯布的手指間,他不滿地嘖了一聲:「快起來,我先替你弄乾再睡。」說著就準備坐起身去拿吹風機。
「嗯……」慵懶地爬起身,扯著柯布的衣袖輕蹭。可能是太喜歡柯布撫摸的觸感才養成了這個習慣,凱倫貝克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不經意的、不自覺的,想要把和對方的距離拉得更近。讓身體挨近,上半身湊上柯布的手肘,水氣使得凱倫貝克的神情朦朧而且難以捉摸,紅暈因為上升的溫度而爬上了那張細緻漂亮的臉龐。「不用吹風機也無妨……在頭髮風乾之前一起來做點別的事也可以…」張開唇瓣,在柯布的耳邊低喃著。
柯布挑起眉盯著凱倫貝克這付充滿邀請的模樣看。過了一會,柯布提起另一隻沒有被抓著的手,撫上凱倫貝克的臉頰,低笑說:「比如呢?」在說話的同時,一邊把手指移向凱倫貝克的唇邊,在附近游走著。對上這對像貓咪一般的眼珠子再加上一臉享受著他撫摸的表情,柯布發現凱倫貝克總有辦法挑起自己的慾望,而他也總會如對方所願,畢竟他沒有拒絕的理由。正想進一步的時候,頓時想起了一件事:「啊,對了……我記得,你明天也有演奏會?」
「……啊,對喔。」腦海猛然浮現出明天早上……正確來說僅是數小時後的行程。再過幾個小時,他就必須離開這個寑室,出門前往市內最大的演奏會堂。這也表示如果忠於眼前慾望的話,他絕對會趕不及公演時間前到達的。想到這裡,凱倫貝克放下了那誘惑的笑容,僅是抱著柯布的一隻胳膊,像得不到糖的小孩一樣撅著嘴窩在對方的懷裡。「真掃興……」
任由凱倫貝克抱著自己撒嬌,柯布一邊在思考。印象中凱倫貝克只有休息僅僅數小時,為什麼他感覺不到凱倫貝克疲累的樣子?難不成是……
「地點是……市內的演奏會堂吧?」記憶中凱倫貝克好像有提起過特別喜歡在這個地方舉行演奏會,當時他一臉沈醉的說這個地方最能夠令他有感覺,即使演奏三日三夜也不會感到疲累等等之類的說話。柯布一直以為凱倫貝克說的這是玩笑話,沒想到他現在真的一副完全不需要休息的樣子。嘆了一口氣,所以柯布就說音樂家們都怪怪的,區區一個場地還談甚麼感覺,在他的眼中只不過是提供表演的地方罷了。
「對對就是那個最大最大的演奏會堂!那個充滿古典氣息的演奏廳……兩層式建築和拱形設計,縱使只有一把小提琴那聲音都豐富得令人沉淪……」伸出了雙手,在空氣中比劃出一個寬大的空間,興奮地向柯布訴說著對會堂的感覺「明天有一個資本家把那個會堂包了下來,裡頭全都是那圈子的人,這樣我就可以盡情地演奏……」語句突然停歇、凱倫貝克轉過身來,把手環在柯布的腰上,臉埋向柯布的胸口。把聲音放慢,透露出前後對比強烈的語調。
「所以我想我得睡了……我去把頭髮吹乾……有點睏了。」似乎是沒有了興致睡意就開始襲來了,凱倫貝克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放開柯布就往床邊的櫃子去尋找吹風機了。
上一秒還是興致勃勃下一秒卻失去興趣,凱倫貝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真是一頭任性的貓。」柯布帶著笑意地說,他先一步把吹風機遞到凱倫貝克的手上,順勢把對方趕下床去吹頭髮。然後稍微整理床舖,待這只任性貓一會回來睡覺。
其實柯布並沒有忽略剛才凱倫貝克態度的轉變,預感告訴他,馬上他就要知道凱倫貝克一定藏起來的秘密。「看來這個場地,會是其中一個關鍵。」拿起放在櫃檯上的記事本,翻到其中一頁,裡面藏著一張門卷。
「讓我聽聽你的音樂吧,誰叫你一直不肯在我的面前演奏呢?」
「那個,柯布。」把頭髮吹乾後,凱倫貝克關掉吹風機、霎而轉過頭來,掛上了平靜的微笑呼叫著對方的名字。他有一種預感在心頭上湧現,使他忍不住向柯布詢問、他一直都知道答案的問題。「明天的演奏會,你不會來的,對吧?」在過往,凱倫貝克一定會得到肯定的答案,若果對方回答偏向另一邊的話,自己的心情又會否像現在這樣平靜呢?他不知道,視線對上柯布有些狐疑的目光,靜靜地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你還有空餘的票送我嗎?」哼地笑著,合上記事本,柯布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告訴凱倫貝克自己會出現在演奏會場,不論在買票的時候還是明天就要去演奏會的現在,他的出現算是給對方的小驚喜,他也很期待凱倫貝克在演奏會場看到自己出現時的表情。
「大演奏家,現在提醒你,你現在乖乖爬上來的話,還可以睡四小時。」
「既然你這樣稱讚我,我就勉為其難地認可你這個稱呼吧。」笑著放下吹風機,鑽到柯布旁邊的位置裡,滿足地蹭著枕頭慢慢進入夢鄉。
「但願你終其一生都不會聽到我的演奏……」這句話說在心裡,對奏者來說無比矛盾的情感,像是細絲一樣糾結纏繞,是凱倫貝克這輩子都解不開的結。
*
「人還真不少……」
柯布獨自來到演奏會場,在找到他的位置後馬上就在觀眾席坐下。「真該買VIP的。」說真的他開始後悔了,柯布嘆著說。他由大門口進來開始直到到達演奏會場的一路上,旁人的側目禮也夠他受了,現在他只希望明天的報紙上沒有他的名字。
「這是甚麼?」察覺到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一張卡片,柯布毫不猶豫地拿到手上看。精緻的卡片上寫著簡單的字句:
--就讓你聽聽,生與死之間的旋律吧。
「這到底……」在他豫惑的同時,會場的燈光開始轉為暗淡,有部份集中到舞台上。看來演奏已經要開始了。
凱倫貝克在聚光燈的照耀下走到舞台的正中心,在黑暗之中也清晰可見,那帶有自信的笑容、整齊低調的單色調禮服衣裝和點綴用的橘黃色蝴蝶結,是柯布從未見過的凱倫貝克、身為演奏者的凱倫貝克。
「歡迎大家的來臨。」
他張開唇瓣,和平常說話的聲音截然不同,就算不使用麥克風、觀眾席上的每一個人都清晰可聞。不是扯大嗓門的叫吼、而是在每個人的耳邊細語。餘音消散在空氣中之後,他停歇了一下,又說道。
「我是今天的奏者凱倫貝克,初次見面。相信不需要多餘的自我介紹和序言吧。我會為大家帶來最至高無上的幸福、引領到天國的旋律,不會辜負大家的期望,穩穩妥妥地把各位送至永恆的夢鄉。」
他從沒看清每一個觀眾的臉龐,對凱倫貝克來說只會是打過一次照面的人。於是他把小提琴放在肩上,琴弓落在弦邊,準備演奏在早就刻印在自己的身體裡的樂曲。
「請靜心欣賞。」
永恆的夢鄉?這到底是搞甚麼?還有剛才的卡片是甚麼意思?他走錯地方了嗎?腦海被一大堆問題充斥著,柯布甚至懷疑眼前的人不是凱倫貝克,只不過現在在舞台的這個人的身影、動作等等也在告訴他舞台上的這人,的確是凱倫貝克,這傢伙……難不成是加入了宗教集團嗎?
隨著演奏會的進行,柯布突然發現身旁的人出現異樣吸引了他的注意。
「啊啊……這就是………這就是!」身材稍胖的中年男子發出怪異的叫聲,身體開始抽搐,唾液好像不受控制地流出,落到看似高級的禮服上,最後甚至整個人由椅子上倒到地下,發出"咚!"的一聲。
「喂!你!」柯布上前扶起這個男人,發現他的表情非常異常……不,應該是興奮才對。
「天………天國的………音………樂…………」男人斷續地說著,吐出最後一口氣,最後好像滿足了一樣閉上眼睛。
「沒氣了……這到底……?」確認男人已經斷氣,柯布四處將望,沒有任何人為了這個男人的死而驚訝,甚至連動也沒有,只專心於眼前的演奏。
突然,一陣暈厥的感覺向他襲來。
啊啊……是靈魂充滿容器的感覺,是演奏這首絕世樂曲的舒順感,被詛咒的小提琴、被詛咒的樂曲,這些東西在凱倫貝克從人類變成惡魔的時候植根到他的心裡,像是毒品一樣侵蝕他的身體。
身為惡魔和奏者的自己必須以聽眾的靈魂和幸福感作為食糧賴以生存,可是這樣就必須使用樂曲殺死人類再把靈魂從中取出,本來認為是只能從殺手工作裡進行的作業,沒想到人類的思想已經扭曲到這個地步、像是來求死似的坐在這裡聆聽著凱倫貝克的樂曲、嘗試從那未接觸到的禁果、滿足那變態的慾望。
雖然這樣對自己來說也樂得輕鬆,但直到遇到了柯布。凱倫貝克從他沐浴著鮮血的身姿裡第一次知道害怕失去的感覺,心中暗暗發誓、絕對不讓這個人聽到自己的樂曲,就算相信著這對人類來說是至高的幸福感、就算相信著這對人類來說是最貼合生命終末的演奏,自私的惡魔被喚醒了身為人類的感情,對死亡的恐懼,對至親的人死亡的恐懼。
腦海雖然裡想著有的沒的,凱倫貝克的演奏沒有停歇過,他的音樂行雲流水,慢慢的靜靜的,是惡魔的呢喃,是帶領人們前往天國的禮樂,是把靈魂都要抽離的音樂。他把一直微垂的眼睛轉向大廳,從演出開始後第一次環視這個闊大的觀眾席,有一個身影使得他愣住了,暗紅色的襯衣…黑色的西裝…淡藍色的鳶尾花紋……
柯布?柯布怎麼會在這裡?柯布不可能在這裡!柯布不可以在這裡!
奈何已經開始的樂曲停不下來,渴望演奏和靈魂的身體停不下來。自信的微笑漸漸變得扭曲,視線朦朧了,看不清了。溫熱滑過了臉龐,可是沒關係,誰都不會看見,但正因為誰都不會看見,凱倫貝克一而再、再而三在心裡面吶喊著的聲音被惡魔的樂聲蓋過,誰都救不了他,誰都不會來救他。思緒從發熱的腦袋裡被抽離,他沒辦法再去思考了,只能夠繼續哭泣至演奏結束。
不要聽…把耳朵捂上……柯布…求求你…不要聽……
心裡再怎麼樣的叫,再怎麼樣的吶喊,對方都沒辦法聽見。
「這就是你的秘密嗎……凱倫貝克……」被小提琴的琴音弄得頭昏腦脹,連站立也感到吃力,柯布支撐著頭強迫自己保持著清醒:「還真是不得了啊,我一直以來睡覺的對象。」
原來凱倫貝克一直隱藏的秘密就是這個。隱藏作為非人的存在,偽裝著人類的樣子以收集人類的靈魂並以此為生的……存在。
「沒想到你胃口大得連我也想吞掉……」嘔心的感覺再度向柯布襲來,暈厥令他快站不著腳,這樣下去的話……會死的。
會死,會死的。
死了的話……?
取出一直隨身攜帶的小刀,柯布扯出一抹充滿自信笑容:「我會聽完的,直到最後一個音符為止。」
所以,別哭了。
「我可不是為了看你這個樣子,才到這裡來的。」手中的小刀,向空間劃開一條裂縫。
最後一個音節被奏出,演奏廳又回復了觀客進入前的寂靜。凱倫貝克從舞台直接跳了下來,顧不及有可能會扭傷關節,直直地往剛才看到柯布的方向走過去。明明走廊上的引路燈都看不清了,卻一眼就能在遍地的屍體裡找到那耀眼的深紅。
凱倫貝克半拖半跑地衝了過去,跪坐在地上,顧不得在週圍瀰漫著的血腥味,他伸手抱緊了男人不會再回應的身體,止不住從眼廊溢出的淚水、這些感情的載體染濕了男人的胸口……隨著凱倫貝克內心的悲痛,在襯衣上蔓延開來。
「都是我害的……一切都是我害的……」
低著頭,把臉埋進了他的胸口,感覺著尚未散去的餘溫,用平常撒嬌的方式蹭著。微微顫抖著的肩膊、哭紅了的金色雙眸,這時候的惡魔看起來是如此地渺小,僅僅只能夠用著人類的方式表達著哀傷。失去了的生命再也不會回來了,縱使男人的靈魂已經進入了自己的身體,凱倫貝克卻仍然眷戀著他的溫度、他的擁抱,這縱然是惡魔可以預料到的結果,卻是對他的戀情來說最悲慘的結局。
即使身處於異空間,柯布也能夠聽見,凱倫貝克猶如撕心裂肺的哭喊。
由西裝口袋處摸出煙盒,柯布抽出其中一枝煙,抱著從容的姿態開始抽起煙來,數隻居住在異空間的小魚形態怪物們,像歡迎似的在他的身邊轉出一圈又一圈地遊逛著。柯布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責怪凱倫貝克的意思。
這份失去的痛苦,迫不得以而做成的結果,柯布很清楚凱倫貝克沒有選擇餘地,他們都只不過為了生存。即使發現是所愛的人,也沒辦法停下可能會令自己後悔的行為。
隨著哭聲漸漸變少,柯布知道是自己應該出場的時間了,對凱倫貝克的懲罰就到這裡為止。呼出一口氣,把肺部的煙霧全數呼出,他抬著頭,看著煙霧徐徐上升。一邊取出小刀劃開異空間的出口,一邊扯起嘴角笑著說:「為了繼續在這個腐壞世界生存……嗎。看來,惡魔也是可悲的生物。」如同人類一樣,一旦產生了感情,就再也離不開這股曾經存在過的溫暖。
「我看看,你這是在抱著誰哭啊?」出現在哭哭啼啼的凱倫貝克面前,柯布笑著問。
聽到柯布的聲音,看向懷裡的屍體、再抬頭看向柯布,眼淚都哭乾了,聲音都沙啞了。在視野回復清晰以後,才確認到這個屍體不是柯布的,只是衣服的顏色相似,凱倫貝克就嚇得手足無措了。猛地放開了,再支撐起跪得有點發麻的膝蓋站起來。
「你…為什麼…會……?」
微張著嘴唇,瞪大了眼晴。難以置信地摸向柯布的臉,這熟悉的輪廓、這熟悉的溫度,是柯布沒錯,但根據演出的節奏、還有往常的現象,柯布會站在這裡是沒可能的。只要聽到那音樂,無論是誰都會死掉,無一例外。
「啊啊,真很可惜,我沒有死掉。」比起一陣串的解釋,直接用行動證明更為快捷而且有效果。為了證明自己所說的話,柯布抬起手,覆上凱倫貝克貼在自己臉上的手,讓他可以真真正正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不過,由手心處傳來這份獨有的冰冷觸感,讓柯布暗地裡鬆一口氣,眼前這個哭得眼皮發紅甚至全身都在發抖的笨蛋,還是自己熟悉……不是惡魔,而是作為戀人的,這個凱倫貝克。
「喂,別哭了。我好好的在這裡。」
「柯布……嗚…柯布……」
環上柯布的脖子,整個人貼到柯布的身上,凱倫貝克忍不住又流出了淚水。把臉埋在柯布的肩頭上,輕輕地啜泣。半是慶幸半是悲傷,當這個秘密被他知道了之後,本來最珍視的日常也會崩潰瓦解的吧?
吶,你現在知道了,我一直不願意為你拉提琴的原因。我的音色是為綑綁著我自己的枷鎖,我是滿佈著尖刺的詛咒,在你收緊臂彎的時候絕對會把你刺傷的。
所以……
「對不起……不過…為什麼……」
也是坦白的時候了,再隱瞞下去也沒有意思,而且……柯布低頭看著凱倫貝克,這個還在抖著的身體,已經不想再一次看見他的眼淚。他們之間已經不需要秘密了。
「我沒有聽到最後,嚴格來說。」把凱倫貝克拉由自己的懷中拉開,稍微讓出一些距離。柯布把手探入西裝內,摸索出他的『秘密』,一把平常可見的護身小刀。
「我能夠自由出入異空間,在失去意識之前,我躲進去這一邊了。」握起小刀,柯布以純熟的動作,用刀鋒在一旁的空間劃出一道痕跡,這條小小的痕跡在空中固定住,左右張開,形成了一個像出入口般的存在。由出入口處看過去,是連接去一個詭異的紫色空間。沒多久,數尾像小魚一樣的怪異生物,一隻接一隻地通過了這個出入口,出現在柯布及凱倫貝克的眼前。
「它們是我的武器,同時,我操縱著它們的世界。」
「也就是你進去避風頭了?」
「……」這個混帳,是故意的嗎?
「很抱歉,你的音樂,我不能夠聽到最後。最起碼現在不行。」他背負著的一切,不允許自己現在可以死去,所以他必須用盡方法令自己可以生存下來。柯布伸手撫摸著凱倫貝克的臉頰,把心裡的決定告訴對方:「總有一天,我會聽完的。現在就麻煩你要等等了。」
然後,我的靈魂將會永遠屬於你。
曾經哭得扭曲不已的面容終於抹上了笑容,凱倫貝克低聲地在柯布的耳邊悄悄地許下了願望。等到我們都對這個世界感到煩厭的時候、等到我們都對這個地方沒有任何眷戀的時候,就請你聽完我的樂曲,作為前往另外一個世界的輓歌。
在廣大的演奏廳裡,唯二站立著的人影交疊到一起,縱使人類的身體終會腐朽、終成屍首,樂曲把我們的靈魂牽引在一起。親上了柯布的唇,這是本次演奏會裡最後的謝幕。
我會等待,等待到你已經把一切準備好的時候,自由的音色,無論多少次都會讓你聽。